表叔姓L，身材在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拨人里算高的，瘦，早先很挺拔，现在略微有点佝偻。

        然而我并不愿意面对这位远房老辈子，非但我，可能街坊四邻都不愿意面对他——因为他滥酒。

        表叔的滥酒是有历史的。

        由于是L家单传的独苗，在那个年代，表叔自然而然地承载了几代人的希望与宠溺。当时家家户户的条件都不好，姑婆和姑老爷口攒肚挪也要将就着表叔，生活上从来没亏过他。他自己也算争气，八十年代初期就考上了中专。列位，八十年代初的中专哟，只怕比今天的本科还硬肘，妥妥的天之骄子，表叔在家里更是予取予求。

        毕业后，表叔顺理成章分配进了县食品厂，当上了正儿八经的国家工人，那年月，可算得上是相当洋盘的事情。由于负责采购，接触的票子多了，心理难免有点失衡。可是他万不该铤而走险，私刻公章，窃取公家的财产。结局可想而知，表叔被判了三年刑。

        从高光到晦暗，表叔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。所幸出狱后的表叔刚好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，他做起了服装鞋子生意。

       八十年代的生意真是好做，表叔很快就挣了不少钱。那时候的表叔，戴的是港火的蛤蟆镜，穿的是时髦的花衬衣，蹬的是锃亮的甩尖子皮鞋，时常出入于我们小县城的各个舞厅。

        在交往了若干个女朋友之后，表叔在舞厅认识了表婶。两个贪玩好耍的年轻人都没有什么责任感，这样的结合也为表叔日后的家庭破裂埋下了伏笔。

        很快表叔有了儿子，然后表婶很快也离他而去。原因是表叔好酒，酒后每每发疯，吵嘴打架。表婶的离去没能换来表叔的反躬自省，虽说他又娶了新的表婶，走的却还是耍酒疯的老路。新的表婶也走了，表叔的酒瘾愈发厉害，生意也每况愈下，终于到了做不下去的地步，他索性把三岁的儿子扔给姑婆，不管不问。

        表叔天天泡在酒里，滥酒的名声不胫而走，没有女人再肯跟他了。姑婆没有收入，带着小孙孙举步维艰。终于有一天，母子之间的积怨彻底爆发，姑婆在伤心欲绝之后做出了极不明智的举动——把小孙孙送人了！

       不论是怨怼还是报复，这件事情都不可挽回地发生了。后来我想，这件事虽然不人道，但对小娃娃未必尽是坏事情。我没有问过表叔，但是想来他当时是绝望的。他由绝望而颓废，由颓废而麻木，以致于完完全全地陷入了酒精的麻醉之中。

        时间来到2000年以后，姑婆也走了，表叔还是滥酒。记得奶奶还在世的时候，表叔还来串过门。从县城到乡下不过几公里路，公交车两块钱，他非要打出租，还高调地向四邻宣称他是我们家从省城来的亲戚。也许他喜欢这种优越感吧，哪怕是自欺欺人。

        我瞥见他酒瓶底子一样的眼镜，架在红红的酒糟鼻上，头发胡子乱七八糟，说话时而清醒时而糊涂。言语之间颇有点自夸——他认为人民政府给他提供廉租房，还给他发放低保，加上姑老爷的退休金，也算一笔不匪的酒钱了。有住有吃，小日子充满了油珠珠。

        不能说表叔不聪明，他是八十年代初的中专生；也不能说表叔不大胆，他能够在出狱后下海经商并有所斩获。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宠溺让他太放任自己了，如果不是因为那样，他应该不会滥酒，那恐怕就是另外一种人生了。但是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，小孩子可以任性，成年人必须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任，这是铁律。幡然悔悟之类的词汇一旦成了骗人的鬼话，人的尊严就会变得像电灯泡的玻璃，掉在地上只能摔得稀碎。

        太阳斜照在小县城老旧的大街上，人来人往，川流不息。表叔一路走来，踉踉跄跄，歪歪斜斜，不知他到底喝了多少？也许表叔的余生也就这样了，踉踉跄跄，歪歪斜斜，无人相扶，孤独到老……人生的舞台，有人光彩夺目，有人荒腔走板，多少取决于社会？多少取决于家庭？又有多少取决于自己呢？想到这里，我感到有些隐约的伤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