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朋友送来几个杏，黄澄澄的，个顶个地大，我说：“这酸的杏，怕吃不了。”朋友摸着不长胡须的下巴，笑着说：“新品种，不酸，杨凌农科院近年刚推广出来的，今年第一年挂果，结的不多，送几个给你尝尝。”感动于朋友的挂怀，又诱于杏的色泽，抓起一个咬了一口，金黄的果肉，汁浓味甘，并不明显的酸还在，但甘脆爽利，好吃。
杏，我并不陌生。北方农村的水果里，杏算是最能常见到的。初春，天还冷，村庄里，总能看到谁家土墙上伸出来的一树白花，如一层落雪，蜜蜂在其间嗡嗡飞舞，走近，花的香味袭人口鼻。这时节，树的芽还没有萌发，所以春的气息，就由这东一棵西一棵的杏树散发出来。农村人说“麦黄杏”，要等小麦黄熟了，杏就也成熟了。这时，杏树的绿叶间，就有泛黄的一颗一颗的杏露出来。没成熟前，它是青绿色的，在叶子间藏着，不容易发现。
前年和高考完的女儿在学校旁的村子里闲逛，看见一户农家门前的杏树，结满了黄澄澄的杏。累累的果实，压的枝条成了一条条弯，衬着树下灼灼的月季，煞是好看。树下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，在整理着一堆布片。看见我和女儿在张望杏树，便说：“娃想吃了自己摘，多了没人吃，都糟蹋了。”可能见我和女儿都没动，就站起来摘了一捧，塞过来，说：“自家的树，没打过药，吃，没事。”她笑眯眯的，满脸的慈祥溢满纵横的皱纹。女儿接了杏，很高兴，连声道谢。而我的思绪，却飘出很远。坎坎坷坷的童年，是磨难，也是记忆深处的醇酒，随着悠长的岁月发酵，散发出更浓郁的味道。
我小时生活着的村庄，是北方众多乡村中极普通的一个，简单、清贫。那时的农村普遍都是这样。孩子们平日里自然没有什么好吃食，而父母为了糊一家人的口，整日在田地里做着辛苦的农活，没有太多的功夫来管束我们。我们一伙小伙伴，除了上学，就是实践头脑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各种古怪想法。寻找口腹之乐，大约是我们最乐意做的事情。偷摘人家的青杏、毛桃、豌豆荚，上树找鸟蛋，下河摸小鱼，或者干脆在野地里架起锅灶，烤从地里扒来的红薯，玉米棒子……这些事，估计那时农村的孩子基本都做过。不过，记忆比较深的还是偷摘人家的青杏。
记得那时村里的杏树也并不多。隔壁小医院的院子里有一棵，邻居八爷家有一棵，贤士沟的十八罗汉洞前有两棵。八爷家的那棵杏树太直太高，光溜溜的树杆也无法攀援，杏子长在高高的枝头，委实可望可不可及，是没有办法下手的。医院的围墙是土垒的，能翻过去。十八罗汉洞前的杏树属于生产队，有专人看管，得想办法，才能得手。于是一天中午，乘着午饭下班时间，我和几个小伙伴溜进了村里的小医院，直奔那棵并不大的杏树。杏子尚未成熟，和树叶的颜色几无差别，个头比乒乓球还小很多，并不好找。得攀上树，在绿叶间扒拉，才能寻到。四五个小伙伴都上了树，急慌慌的。站在树下看，仿佛树上结了一树的小人。
大家正在树上忙活，墙外传来了两声微弱的口哨声，这是望风的小伙伴发出的“有危险”的暗号。一时，树叶乱动，大家又急慌慌地下树，一条树杈受不了两个小伙伴的重量，一声脆响，垂了下来。枝条上面居然有好多青杏，原来杏都在这里。于是几个小伙伴一发力，把还连着大树的那条枝桠扯了下来，丢过墙头……杏是吃着了，却挨了爹一顿狠尅。爹忙，尅完我连批评两句都顾不上，又扛上镢头上工去了。其它几个小伙伴也挨了扁。
好了伤疤忘了疼。我们脑门上爹凿的包还没下去呢，就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。贤士沟的杏树比较大，又有两棵，如果能拿下来，嘿嘿！光想一想，口水就流出了嘴角。大家伙一合计，决定由我和黑娃去吸引看果树的老头，另几个小伙伴乘机下手。看果园的老头有残疾，少了右手，听说是小时太顽皮受伤落下的，但他有一支兔枪，打野兔的。他能单手放枪。我曾亲眼看着他朝一树叽叽喳喳的麻雀开了一枪，枪口喷出一团烟雾，声如炸雷，树上的麻雀就像下冰雹似的落了十几只。心里有点小怕。但他也有弱点，因为没成家，孤身一人，所以他到哪儿，那儿就是他的家。他看果园，果园的棚子就是他的家。他少了一只手，又性子暴躁，所以最烦做饭，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地凑合。我和黑娃决定去帮他做一顿饭！
半盆面粉变成一堆形状各异的动物造型，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！我和黑娃站在凳子上，才能够上案板。我俩差不多用了一个多小时，终于用面团给老头捏了一案子的小兔子、小老鼠、小鸟、小老虎……老头一直在窗边的床头上吸着烟锅，笑眯眯的，他才不在乎兔子像不像兔子，鸟像不像鸟呢！能有一顿现成的饱饭吃，心情肯定大好！他一直守着我俩等饭吃。就在我和黑娃烧开了一锅水，准备把这些富有创意的小动物给一锅烩了的时候，沟底十八罗汉洞的方向忽然传来了狗的吠声，夹杂着那几个家伙的惊呼。看果园的老头也从床边弹了起来，一闪，冲出门去。一把年纪了，身手居然还这么敏捷，绝对的童子功！我和黑娃对望一眼，把手中的面团一丢，溜回家去了。功败垂成，居然是狗的事。忘了，老头还养着一只狗，长不大，经常蔫不溜溜地在老头身后跟着。我和黑娃一直在努力地给老头捏小动物，完全忘了他那只狗，要不，捏成的动物里咋能没有小狗呢？
其实，记忆中的青杏一点也不好吃，纯酸，一种干巴巴的酸。也许，只有我们这一代人在小的时候，才会对这种味道感兴趣。随着年岁增长，这种酸味，也成了我对坎坷童年的一种特殊记忆，酸涩、寡淡，却快乐！其实，农村人对杏却有另一层理解，“麦黄杏”，他们看重的不是杏黄，而是麦黄。杏黄了，收获的季节就到了，一野的金黄麦浪，才是他们的期盼。
现在农村生活好了，前不久回了一次老家，看到村里的街道全部水泥硬化了，宽敞洁净，房子也都闪着亮丽的光气。家家门口都给修建了一个漂亮的花圃，种菜，种花，植树都可以。站在村口望过去，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果树，枝条上结着累累的果实，萦门匝路。果实就垂在路边，敲着你的脑壳，厮磨着你的衣襟，让人觉得，现在的生活，真心美好！
麦黄杏，杏子黄了的时候，麦子就黄了，一地一野的黄，像给大地镀了一层金。
一到农历五月，麦子就慢慢黄了，杏也熟了。村人把这种跟着麦熟而熟的杏叫麦黄杏。
每次回老家，都是匆忙来去，仅在父亲家停留片刻，陪父亲说说话，看看电视，拉拉家常。今天回来，父亲常躺的躺椅是空的，我的心里咯噔一下，骤然间想起去世的母亲，没妈的孩子已经很可怜了，上辈人就剩下父亲一个，我真怕他出点什么意外。好在弟媳紧接着说，父亲去打杏了，我紧张的心才有所释然。
为着寻找父亲，我才得以走进这个多年没有进去过的街道。
小时候，麦黄杏是最早成熟的水果。夜来南风起，小麦覆陇黄。那一颗颗圆滚滚、黄灿灿的杏子也在碧绿的叶间探头探脑，散发出诱人的色泽。长于1980年代的我，家家缺吃少穿，水果更是稀罕物，村子里谁家院子有棵杏树那可是不得了的财富。到了快割麦的时候，有杏树的人家会把家里的大狼狗拴在杏树下，日夜看守。等一树金黄摇曳，一疙瘩一疙瘩黄里泛红的杏子熟透了，主人就爬着木梯小心地摘了，给几家平日里相互照应农活、搭帮着割麦掰棒的人家送去，以示亲热往来。
记得七八岁的时候，有一次跟着村里的男孩子半夜去偷杏，我在墙外望风，两个男生爬上墙头，一个摘一个往上衣扎成的口袋里装，那只又黑又大的狼狗在树下大声地叫，叫了很大一会儿，主人拉亮电灯，披衣出来，抬头往树上看了看，对着狗呵斥，“没人叫唤啥呢！”狗住了声，我的那两个早已吓呆的小伙伴才回过神来，把满袋子的杏扔给墙下的我，赶紧溜下墙来。我们一溜烟跑到村外的碾场上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大口地喘着气，等气喘匀了，打开口袋，顾不上洗，抓起杏子就往嘴里塞。那酸甜的杏肉嚼在嘴里，筋道柔韧，汁液饱满，一气儿吃饱吃够过足嘴瘾才回家。到了第二天吃早饭才发现，连玉米面馍都咬不动。到了这天傍晚，有半大孩子的家都收到了那家女主人送来的一小包杏子。
从那以后，我们再也没有爬过那家的墙头，偷摘过那家的杏。
这么想着，已走到老街道十字口。
十字口，小时候爬过的老槐树还在，依旧空着心却枝繁叶茂，遒劲的枝条天问般扎向碧空，树下的水泥围挡让我再也钻不进曾经钻过的树身。四十年前，树底下有着碾盘，人拉着麻石磨子，一边转着圈，一边拿小扫把往磨眼里扫粮食，磨眼里喂进去颗粒粮食，另一边粉末状谷物就咕涌着往外冒，磨得细细的了，停下来，扫进竹编的簸箕里，回家用细眼箩筛了，皮皮扯扯的部分喂猪喂鸡，细粉蒸馍擀面打搅团。如今，槐树还在，碾盘早已不知去向。
还不到饭点，巷道里各家门前都坐着依稀有着年轻时样貌的村人，只不过都垂垂老矣。见了面，或多或少有些愣怔，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称呼。几秒钟过后，那份哗啦啦的记忆便绽放在彼此的脸上，眼神里透着热，“多少年都没来这个街道了，你还好吧？”这样的话透着热络、含着亲切。“妹子，来哥这坐。”引科哥站在门口，热情地招呼着。“房子盖了几院了，弟兄几个都在一搭盖着。”说着，引科哥顺手指了指近处的三处房子。
对面的家门口，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，默默地看着这边。我走过去，大声地叫着伯伯，年轻时的大致样貌还在，就是皱纹满脸、头发稀疏，而看似年轻的脸庞，掩盖不了老去的耳朵，不大声听不见。我说，“你看我是谁？”老人笑眯眯的，嘴里哇啦哇啦的说着什么，旁边的爱香嫂说，“瘫痪多年了，也认不得人”“你哥也瘫痪几年了”。村里人老几辈子居住在一起，地缘变成了亲缘，各家的祖上繁衍了子孙满堂，也传承着“亲戚”满村，而实际上却并无半点血缘关系。两对门瘫痪了一对，让人不知该说什么。
空气中弥漫着熟麦时节特有的燥热，麦子马上能下镰收割了，院子里的杏也黄了。翠绿的叶子蓊蓊郁郁，金黄色的杏一疙瘩一疙瘩挂在树梢，收获不及，就落了满地金黄。院子不是我家的。是我远在新疆的四爷爷盖了多年预备着养老的，可惜四爷爷退休以后腿脚不好，退休后住回老家成了一辈子也实现不了的心愿。三年前，四爷爷和我亲爷以及远在四川的三爷爷，一年之内相继离世，弟兄三个年轻的时候感情很好，老了都约在了一年离世，去了那边也要不离不弃。个个高寿的他们，除了我爷老在了熟悉的土地上，埋进了祖坟，那弟兄俩谁也没能如愿。如今，这院子交由我叔父打理，偶有新疆回来的叔叔姑姑们度假般住几天，院子里偶有人烟，然后再就是长久的荒芜。今年，我叔父去了深圳照管孙子，院子的钥匙交给了我父亲，包括这满院的樱桃、核桃和杏。
满地打滚的麦黄杏，由于没有打药，有的已经遭虫咬，好端端饱满的杏上黑了一块，看上去枯萎、没有色泽。生命又何尝不是这样，疾病、衰竭就像这杏上的虫眼，带去了我的亲爷、三爷和四爷，他们留下了一树青杏般的孩子，我的父亲、叔父，以及我和弟弟们，都将一层层滚落在这黄土里，深深地埋进土里，继续留下一树青杏般的子子孙孙，慢慢变黄、成熟、掉落。
老父亲爬在梯子上摘杏，桶挂在梯子一侧，黄灿灿的杏泛着太阳色，地上落得到处都是。我捡起来一个，擦了擦，咬了一口，很甜。“门口的伯伯是不是引科哥家的伯伯？”我问父亲。“就是的，侯忠贤么，你大妈妈走得早，他今年83了。”我头一次知道这位83岁老人的名讳。在村里，只有小孩之间骂仗才会直呼对方家长的姓名，骂起来仅仅只是大声喊叫着对方家长的姓名，就意味着最恶毒的咒骂，这样的咒骂会引来一场撕打翻滚，直到双方大人闻声赶来喝退灰头土脸的孩子们，然后各自拉着自己的娃娃回家。因此，这么多年，每回村里，总是叔叔伯伯婶婶嫂子的叫，对方叫什么名字却全然不知。甚至直到今天，村里人老了一茬又一茬，我也只是在主家门口挂出来的白布门牌上知道这些老人的名讳。
杏结得很繁，摘了一桶，还有满树金黄。提着桶，关上院门的时候，那个坐在轮椅上一直笑眯眯的伯伯还在那里。
巷道里空旷了起来，村人都回家吃晚饭去了。夕阳薄薄的洒下来一片金色，巷道里的树们就披挂着一树金黄，像是结了一树的杏。
跟在后面，看着有些驼背的父亲，我思绪万千。父亲的年龄变得再大，哪怕有一天变得老态龙钟，他却像天把地罩着，像伞把儿女罩着，无论我走得多远，总有个“娘家”、有个根在。有了父亲，我仍像今天树上的麦黄杏一样，依然饱满、依然坚强，假若有一天依从了生命不可改变的规律，剩下我一个待在这世上，我不知道是否会变成地上的落果，干瘪、无助、忧伤？
今天离开我的村庄后，再想起今年这一茬麦黄杏，我想我会轻声的呼唤，唤一声爹，叫一声娘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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