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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四月的末尾，我从江南山中回县城看望中学老同学范自才，给他送了些新茶，还有一块山里人家的黑猪肉和九华河畔桥头的豆腐。
我是不能忘记老范的，从13岁开始认识他，我们交往了四十多个春秋，从未间断过。我们两家姐妹多，唯独只有一个男丁，因而我们从小被姐妹们惯着，种田不照，栽秧割稻也干不过别人，只好读书装样子，后来居然都成了各自生产队第一个挤过高考独木桥的人。请客、放电影，背起青春的行囊离别家乡，算是给家长涨了大面子，也为自己挣了一份别样的前程。
老范大我一岁，与我初一时在丁汝昌故里的石头中学就是同学。我们那时读半天书，给学校干半天活，比如挖学校院墙后面的山，大同学挑担子，个子矮小的同学就两个人抬一筐土，填平坑洼，好给学校盖房子。实在没活干了，便让我们从家里带着工具到扒河工地上挖泥抬土，还曾住到社员大爷家，跟他们后面浇油菜、给麦地除草。那时有个很蛊惑人的词“开门办学”。我们的少年时代整天处于这种氛围里，谁能读好书，又哪里能有个好成绩？老范家小范冲距中学两里路，离石头街三华里，他还有个叫丁玲琼的漂亮表姐在街上，在我这个纯粹的草田埂上的小乡巴佬眼里，老范是“见过世面”的人。
他家小范冲有个高中毕业生藏书很多，每年梅雨季节的大晴天，都要在屋外太阳底下晒书。老范与这个高中生甚熟，常从他那借书看。我那时没见过“世面”，自卑自闭，就跟着他后面讨要书来看，即时借准时还。有了信誉后，他有时让我带书回家看。因为隔日就要还书，晚上在煤油灯下快读，夜里大人睡着后偷偷点亮油灯接着看书。像《草原烽火》、《林海雪原》、《平原游击队》、《铁道游击队》等小说就是那时候读到的。我清楚地记得，有一天中午我跟着他到小范冲去，看到那位高中生家门口一张竹凉床上晒满了书，真是大开眼界啊，心里无限羡慕。能跟范自才后面读到一些书籍，大约是我在石头中学仅有的快乐与幸福记忆了。
02
临近初中毕业时，我父亲去托了好多熟人，找到我们班主任左老师询问我在班上的成绩。左老师站在教室门口说：“下中等”。我曾跟父亲到公社食品站卖过猪，猪有一、二、三级，我认为二级没有三级高。父亲当时还纠正了我的错误，说一级猪是最好的级别，价钱也最高。他弄不懂“下中等”到底是几等，呆若木鸡似的站在教室门口。左老师大声说：“成绩分上、中、下三等，各等里又分三等，你儿子是下等里的中等”。同学们全听懂了，哄堂大笑。我目睹父亲那样无助地呆立在门口，深深地低下了头，觉得太让父亲在同学们面前丢脸了。左老师见他还不走，提高了嗓门：“这么说吧，成绩分九等，你儿子是第八等，也就是倒数第二”。这回，我父亲听懂了，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，他身子一下子矮了许多，从教室门口慢慢消失了。我们毕业四十年，有热心同学张罗石头同学聚会两天，回母校参观。我只是回去吃了一餐饭，没回校园看看。其实，当初左老师讲的可能也是我在班上学习的实情，对他的记恨早已消磨掉了，只是我不想再看到曾深深伤害过父亲的那个地方。
范自才挤过高考独木桥的那一年，我名落孙山，离高考分数线还差12分。他那个暑假里，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到亲友们家报喜道别，非要拉着我陪他。他每到一户人家，见人就说：“他补习一年挣50分没问题，明年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”。我都被他说得热血沸腾，捏紧了拳头，咬紧了牙关。他到省城读书时，特地在稻香楼宾馆大门前照了一张黑白照片，夹在信里寄给我，照片上他的样子是跑步的姿势，背后是“稻香楼宾馆”牌子。我在复读迎考期间，每当疲倦时就拿出照片来看看，想象他在省城平时锻炼身体都在稻香楼这么美丽的地方，未来的生活该有多么美啊。于是，我豁出命去拼搏，晚自习后别的同学去宿舍睡觉，我点亮自制的煤油灯，直学到鸡叫二遍，才拼两张课桌、将一床被子折过来垫半床、盖半床，塞两本书当枕头，鸡叫三遍即收拾好被子，出去跑步，早读背诵。
03
我大学毕业后好多年进了省城，工作单位和住家都紧邻着稻香楼。差不多天天走过范自才拍照片的稻香楼大门口，他那时从外地调回老家县城，一直就没再挪窝。去年谷雨时节我母亲去世，老范与爱人立即赶到我老家，帮我安排待客事宜。他很沉着地说：“我亲手操办过三位家长和大姐的后事，你不要担心，乡下的礼仪我都在行”。
家长们的离世，儿时的家乡成了故乡，我和范自才都成了游子。他儿子军校毕业分去厦门，娶了海岛渔家女儿。老范现在已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，儿子给他在那里买了房子。他与爱人常去厦门，我们两家还一同去过厦门，尽管他一再声称以后不会去那里当爷爷，要过自己的日子。可哪里架不住两个孙子的每天视频，他退休后十有八九要转往厦门当爷爷了。我兜兜转转，离开了热闹的省城，流落到江南这片山林过着日作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农民日子。只是我们的友情在岁月中已转化成了亲情，从彼此的身上还能找回儿时的记忆，这是今生丢不掉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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