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越故乡深处的镇巴山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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镇巴是一块神奇的土地，跻踞大巴山腹地，依秦望蜀而傍楚，历来受秦川文化的熏染、荆楚文化的浸润、巴蜀文化的滋养；与此同时，由于崇山峻岭的阻隔，离中心城市遥远，交通不便，这里从来就是州府鞭长莫及的“蛮荒”之地。因此，镇巴，古老而贫穷。世世代代在这里生存繁衍的大巴山儿女，创造和培育的民间艺术绚丽多彩，世代相传。镇巴山歌便是其中之一。

镇巴山歌题材非常丰富，歌曲种类很多，有劳动号子、山歌号子、调子、茅山歌、小调、民俗歌曲、祭祀性歌曲等。同时，镇巴山歌还具备语言朴实、简练、自然、流畅的特点。无论男女老少，开口都能歌。

田间地头、山林沟壑，牧牛放羊、砍柴，一声山歌，忧愁尽忘；深山寮棚，保秋守哨，点燃篝火，倚着猎枪，一声山歌，孤独尽消；插秧蓐草，晒谷扬场，一排排、一对对，你挑我应，歌声搅着笑声，山也陶陶，人也陶陶；隆冬时节，围坐火塘，夫唱妇和，火洋洋，人洋洋，其乐无穷。亦有忙时务农，闲时以歌为业的民间艺人，相邻有红白喜事，应邀而往，唱和应答，代主人主持事务；守灵吊唁，围鼓孝歌，代主人致哀。这些艺人腹内山歌、小调、嫁歌、孝歌、花鼓、渔鼓等成本成章。

童年时，田间地头劳作时大人的山歌声却永远留在记忆的深处。

我的家乡在镇巴的群山中，这里除了山还是山，土地都在山上，像尿布一样，贴在山的腰上或山的顶上，这山上一块，那山上一块。这块山是一个生产队，那块山又是一个生产队。一个生产队就几十户人家，每家一个主劳力，大的地块，生产队里几十号人在一起干，遇上小的地块，生产队就分成十人或多人在一起干，大人们早早出了门，生产队里几十号人进了庄稼地，不是蓐草就是收割，累了，唱唱山歌，也算是解解泛。小时候，放学回家，和同伴们排成一行，看大人们在庄稼地忙碌，听大人们唱山歌。只要有一个人开唱，就有人应唱，一唱一答就对上了歌。很多时候是这个山头的人唱，那个山头的人答。有时一个生产队的人各在一个地块干活也能对上山歌，大多时候是一个生产队同另一个生产队干活的人相对，有男人和女人相对，也有大人和孩子相对的，如果山歌对上了，这山唱那山答，那气势与赛歌一样雄厚、高亢。

说是山歌，其实就是大人们随口喊出的号子，你一句他一句拼出来，没有章法套路，随口便答。

唱歌，其实就是喊歌，不分男女老少，是看谁的嗓子高亢洪亮。那时候乡下没有通电，更不用说电视，连收音机都极少见。所以对山歌是山里人最热闹的事。只要山歌一对上，老少妇幼都歇下手里的活计来看热闹。

家乡的四季是山歌喊走的。开春后是庄稼人最忙的时候，也是对山歌的好时节。也许是人们在冰天雪地里闷一冬，人的精神养足了，该释放热量的时候。不管是男女老少，出门就是一声喊，只要谁在田间地头一开腔唱，乡里乡亲的谁都会挣着应答。一个生产队几十号人，山歌人人会唱，人多了，就得有一个人牵头。谁嗓子好，又有随口便答的能力，能说会唱，谁就是歌头，如同乐队的指挥。歌头是指挥者，嗓子一喊，仿佛是一道无声的命令，就收不住。歌头不紧不慢地唱出：

“嗨——”，就这一字，声若洪钟、气贯云霄、直入耳底，打破了乡村的寂静，惹得家家户户的狗吠起来。“嗨”声一结束，紧接着就是山歌：

山歌子来吧，啥好听？

一无苗苗二无根。

一无苗苗天上长，

二无根根土内生。

山歌子来吧，最好听！

山歌出于巴山人，

神仙出于桃园洞，

美女出于巴山林。

山歌子来吧，太好听？

山歌出于巴山人，

根根长在心里头，

世世代代唱不尽。

指挥者看见对面的地里劳作的人群里有个漂亮媳妇便唱起来：

包谷林里草草稀，

扯根草草套画眉。

两个画眉一齐飞，

哥在东来妹在西。

如果对面地里劳作的人有一个腼腆年轻媳妇，她一听这样的山歌，红着脸低着头赶紧忙手里的活计，然后又悄悄竖起耳朵听。

而歌头见对面没有人应答，就故意挑拨起来：

上石梯来下石梯，

妹妹挑水笑嘻嘻。

哥也笑来妹也笑，

放下扁担玩一招。

娘骂女儿不成材，

一去挑水永不来。

鸭子过河搅水浑，

妹拿瓜瓢等水清。

歌头遇到厉害的角色，定会口无遮拦地相对一通。

小伙看来不如流，

这山望到那山头，

见人不会说人话，

狗嘴吐不出象牙。

有人接招，尽管挨了骂，眼观六路的指挥者一点不生气，甚至更有劲了，手里的锄头并没有停下来，而是一锄比一锄深挖进土里。骂归骂，指挥者嘴里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对下去。

这时，一个小伙子抬起头朝对面一家人看去，房前有人影晃动，他也许见到了他想见的人，忍不住唱道：

隔河看见妹穿青，

有心过河怕水深。

丢个石头试深浅，

唱个山歌试妹心。

大家一听，明白了，小伙子喜欢上一个姑娘。姑娘却羞涩不语，小伙子不知姑娘喜不喜欢自己，只得唱个山歌试试姑娘的心。

对面房里的姑娘走出来，接了腔：

山歌想唱张嘴来，

小妹有心口难开。

不是妹妹不知情，

实属爹娘命难违。

大山把两颗情窦初开的心隔了起来。但面对爱情，却十分执着。尤其是女性，她们对封建包办婚姻极度怨恨，对自由热烈追求并大声呐喊。爱情悲剧时不时地在这块神奇的土地重复上演，但面对自己的一片真情，如一股野性，一盆烈火，一把利刃！爱的火辣辣，恨的火辣辣！毫不俺饰，率真直言。温情脉脉地唱道：

哥十八来妹十八，

二人当天把咒发。

哥有外心栽崖死，

妹有外心遭天杀。

爱情来了，想挡都挡不住。这里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，没有鸳鸯蝴蝶般的缠绵。有的只是爱的苦涩，爱的哀婉，爱的凄楚，爱的辛酸！深沉凝重，窃骨透心，令人戚然！

我跟小妹门对门，

合伙买个洗脸盆。

生前二人同洗脸，

死后同埋一座坟。

姑娘的娘听见了，当娘的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，把闺女的一举一动都看在心窝子里了，只不过这层窗户纸当娘的暂时还不想捅破。姑娘早看上憨厚、朴实小伙子，她对小伙子的爱，是一天一天积攒起来的，姑娘对于他们婚姻大事的担心也是一天一天积攒起来的，姑娘最担心的是，小伙子家里穷，害怕爹娘嫌贫爱富不答应。终于有一天，姑娘大胆地把他们俩的婚事和娘一五一十地说了，还把她的担心说了，但娘故意装聋作哑，不说同意，也不说不同意，姑娘却明白娘此刻的意思，娘是看不上小伙子做她的女婿。娘老远就在屋檐下呵斥姑娘道：“唱啥唱？酸词哀曲的，好像谁家死了人似的！”姑娘知道娘话里有话，姑娘不敢和娘大吵大闹，双眼噙泪的姑娘呀，硬生生把眼泪一滴一滴咽进了肚子里。

所有这些，山那边的小伙子丝毫不知情，他种地、放牛、唱山歌，一门心思想象着他和姑娘的婚姻大事，每唱一声，他身上的力气仿佛增加一分，唱到太阳落山，也数不清力气究竟增加多少分了。为了他们的爱情，为了他们未来的幸福，更大的原因是为了她，他感觉自己多干点、多累点值得。

小伙子的心思，姑娘全都知道，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。在长短不一的织绫罗声浪里，她唯一所能做的，是全身心地竖起耳朵去听：

哥在山上唱山歌，

妹在屋里织绫罗。

娘骂女儿不成形，

绫罗不织听山歌。

唉，谁叫你的心咋就那么野呢？织布，变成了你的一个借口，听那山歌才是真！想那唱山歌的小伙子才是真！再没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了。话又说回来，谁不喜欢那个爱唱山歌的小伙子呢？谁不向往幸福美好的爱情呢？

织也不能织，歌声像一根挠痒痒的竹耙儿，一下紧接着一下，心，好痒痒，不如停下手脚，听山歌：

太阳落土往下梭，

瓢里白米没下锅。

十指尖尖淘白米，

眼泪汪汪望情哥。